《重庆文艺》2025年第1期

科幻与东方神话的双螺旋

——《哪吒之魔童闹海》的奇观建构

郝翰

《哪吒之魔童闹海》（下称《哪吒2》）自2025年农历正月初一上映以来，连续打破多项中国电影的纪录，迄今为止总票房突破150亿元人民币，居世界动画电影票房第一位，中国电影票房第一位。该片的成功，与其独特的审美旨趣存在紧密联系。该片延续了《哪吒之魔童降世》（下称《哪吒1》）基于神话解构的宏大叙事和颠覆性主题，并对前作通过奇观暴力、符号解构与世界重铸构建的传统神话的现代化转译范式做出了新的突破。其最典型的艺术特征在于科幻审美与东方美学的双螺旋互构，不仅实现技术奇观与古典美学的共生，更在角色场景、视听语言、动作设计等层面形成独特的时空诗学，展现出恢宏壮丽的视听呈现，为数字时代的神话重构提供了极具价值的影像语法体系。

一

科幻审美与东方神话美学的双螺旋互构：《哪吒2》的底层审美逻辑

科幻与神话相结合，这种创作手法在动画领域并非首次出现。就国外而言，日本动画早已探索过这一路径：《仙界传·封神演义》（1999）中突破性的将仙人妖怪均设定为外星人，全面使用科幻概念重构古老神话；《奇钢仙女》（2003）将机甲与灵力、机械与符咒交织，构建了“赛博神道教”的独特世界观等。就国内而言，《魁拔》系列（2011-2014）中脉术、纹耀等核心元素都一定程度的体现出了东方艺术和科幻元素的结合。但这些作品多局限于使用科幻概念对神话进行的再解释，或是对相关元素的转移挪用。对科幻审美与东方神话美学的深度互译互构，是开始于《哪吒1》的全新艺术尝试。

《哪吒1》突破性的将个体抗争叙事与科幻电影的重工业视觉语法进行初步耦合，奠定了“科幻—神话”互译的核心方法论。至《哪吒2》，这种艺术范式升级为了稳定的双螺旋结构，一种作为该片底层审美逻辑的“重工业神话”艺术范式，科幻与神话在叙事逻辑、视听语法与文化基因层面展开的深度对话。宏观而言，《哪吒2》追求通过重工业科幻电影的创作手法深度表达东方神话的恢宏之美，借助不间断的视听打击和视听震撼，创造出超于现实世界的时空体验。具体而言，从哪吒、敖丙、敖光、申公豹等诸多人物的基础造型到陈塘关、昆仑山、龙宫废墟等不同规模的场景搭建，从正反角色的单体动作、升仙考核的双人对抗到陈塘关之战、天元鼎之战等大规模会战的视听呈现，该片均通过对大量经典科幻作品和中华传统文化元素的深度化用，展现出细腻、真实、符合当代人思维逻辑和审美观念的远古神话世界。

天元鼎内外对比

二

奇观营造：东方神话恢宏之美的科幻表达

营造视听奇观是《哪吒1》延续至《哪吒2》的核心艺术追求，至《哪吒2》得到充分的实现。《哪吒2》通过远超前作的工业化制作水准，实现了角色数量3倍增长（由约100个角色增长至300个左右）和特效镜头量35%的提升（由约1400个增长至1900个以上），搭建出更宏大的世界观，大量的重工业科幻电影式的视听奇观终于被真正创建出来。

《哪吒2》中的奇观营造呈现出一种单体、小规模奇观相互嵌入组合为大型视听奇观的特征。从整体的分布来看，该片共有四处大规模奇观，包括“第一次陈塘关之战”“升仙考核”“第二次陈塘关之战”和“天元鼎镇海之战”。这些奇观均位于整部影片的高潮和低谷之处，总时长约1小时19分，超过了总片长的一半，共同构成了影片叙事的核心部分和视听结构的关键支点。

“第一次陈塘关之战”开始于陈塘守军的列阵备战，结束于敖丙肉身破碎，是本片的第一个高潮，小规模奇观有三处：“列阵备战”中守军对床弩的操纵借鉴了现代防空炮的操作模式；“空间撕裂”中申公豹雷公鞭划破空间的效果如同时空门的打开；“结界攻防”中三大龙王喷吐龙炎与结界兽的对抗恍如能量炮与护盾的对抗。“升仙考核”是三个连续的单元式对抗情节，其中申正道瞬移的电流传导形式、鹿童的密集阵炮击式箭雨和石矶娘娘巨型机甲般的真身是该部分典型性的小规模奇观。“第二次陈塘关之战”是全篇剧情的转折点，延续了“第一次陈塘关之战”的表达方式。“天元鼎镇海之战”涵盖了本片的最低潮和最高潮，小规模奇观最为密集，典型代表如将天元鼎表现为巨型太空船、将哪吒肉身重塑展现为生物机体高速愈合、将群妖和猎妖队决战呈现为粒子集群冲撞等。

《哪吒2》为四处奇观赋予了不同风格的影调。“第一次陈塘关之战”以青灰、赭色、褐黄等中低饱和度的色系来展现人族的朴实和坚韧；以高饱和度的赤红与幽暗黑灰的极端对比，构建深海妖狱及妖族压抑与爆发的双重情绪。“升仙考核”展开的自然环境从鲜艳浓烈、光照充沛向幽深静匿、光影婆娑，再向天光消隐、赤红亮紫浓黑逐次降调，是对主角心理状态和剧情转折的双重呼应。“第二次陈塘关之战”红、黑、灰交杂，用以彰显战况的残酷。“天元鼎镇海之战”仙人阵营以青绿主调与白玉质感营造仙境的疏离感，辅以亮金强化权力属性的表达；龙、妖、人族阵营统一于大面积的暗红与黑灰，进而形成两大阵营“清亮庄严—污秽混沌”的调性冲突。这些差异化的表达又被统一于连贯性的艺术风格和视听结构之中，被“挑战规则”的主题所串联，能够被观众清晰地辨认和捕捉。片中核心主题被凝聚为阵营的冲突，集中具象成冷色与暖色、亮色与暗色的色调撞击，其表里双层的逻辑叙事又为两大阵营赋予了对立转换的双层色彩表达。

宏观而言，《哪吒2》中四处奇观是科幻艺术元素和东方文化符号的镜像交融。其世界观搭建的核心理念为使用相对科学的写实手法描绘远古神话。科学的尽头就是神话，科幻正是某种意义上对神话的写实。而这种“科幻—神话”互构的恢宏之美也渗透于该片的视听语法之中，借由造型设计、动作表达、镜头语言诸方面共同呈现而出。

敖光（左）龙虎王（中）门神画（右）的造型对比

三

视听语法：多维科幻元素与中华文化符号的双重激活

科幻元素与中华文化符号是“魔童”系列影片视听语法建立的灵感源泉。由《哪吒1》到《哪吒2》，对经典科幻元素的化用逐渐增多、来源多维，以动画、游戏和电影为主，且大多位于重要角色、道具设计及关键剧情处，整体上达成了与东方文化元素的动态平衡，使影片独特的视听语法趋于成熟。

就本片的造型设计而言，其角色、道具和场景较大程度上延续了前作的设计思路，但数量和规模有了巨大的提升。总体而言，角色设计注重细节，通过高辨识度的身体比例、五官造型与细腻夸张的的神态塑造，增强角色情感与性格的可感知度，赋予其鲜活生命力。道具设计注重形制的中国化与功能的科幻化，并基于此两者构建其情节推动功能。场景设计则着力营造氛围，凭借扎实复杂的结构、细腻的质感与独特风格，凸显出不同场景之间巨大的差异化表达和其基于东方神话世界观所熔铸的统一性内在特征。哪吒、敖丙等核心角色的造型相较前作未出现显著变化，仅在细节呈现上更为细致扎实，而新增的主要角色也凸显了科幻和传统文化元素的深入融合。譬如东海龙王敖光便同时借鉴了明清以来门神武将年画的元素和《超级机器人大战α》系列游戏（2000）中主角机“龙虎王”的设计思路，呈现为一位头生龙角，白发披肩，身披重甲，手持长刀的威严青年神将。本片的道具设计比前作更为细致。

哪吒的火尖枪、风火轮、乾坤圈等，在保持前作设计的基础上进一步强化其作用效果的科幻化呈现，如风火轮高速飞行时的急速旋转与火箭发动机的喷射效果等。在新的重要道具的设计方面，不仅器型、纹样等对于传统元素的运用更为深入，其结构的设计中也引入了模块化、功能性的工业设计思路。本片在场景构建上宏大、精细，其实质是打造能够支撑奇观展开的空间场域。比如陈塘关青瓦灰墙的唐宋风格民居搭配桂林山水似的山峦远景，既充满人间烟火气又增添了威严感。天元鼎炼丹之处采用八卦形布局，飞檐翘角搭配三星堆青铜器风格的抽象纹样，整体造型既有传统文化中对仙界布局的想象，又以独特的抽象纹样和光影效果营造出科幻般的神秘氛围。科幻元素更多被运用于营造空间撕裂等自然奇观。

“第一次陈塘关之战”的城墙战阵

《哪吒2》具备相较前作更加流畅华丽、节奏鲜明的战斗动作和更加真实自然、符合现实物理特性的战斗效果。其可划分为小、中、大三种规模，动作设计各有侧重。小规模战斗侧重于招式的拆解和对决双方战斗智慧的呈现，关注不同招式体系下打击感的表现。哪吒与旱獭二当家的战斗以及与申正道的战斗是这种模式的典型。中等规模的战斗侧重于表现战场的细部特质，着重表现敌我双方重点角色对于局部战场的支配能力。比如陈塘关之战中李靖夫妇与鲨鱼妖章鱼妖等大型妖族对战场截然不同的控制方式和战斗策略等。本片对上述两种规模的战斗处理颇似于科幻电影中的超级英雄片。大规模战斗则着力构建史诗级的战略纵深与群体动力学奇观，其设计核心在于展现多维度战争要素的系统性博弈，以工业化视效为基底，构建出兼具神话史诗感与科幻战场逻辑的视听奇观。比如在“天元鼎镇海之战”中，哪吒、敖丙等所属的龙族妖联军对阵无量仙翁率领的除妖队，其动作设计着力于彰显群体动作的模块化协同；天元鼎分海吞妖时注重能量交互的物理写实；龙宫废墟在海浪冲撞和天元鼎挖掘下逐层坍塌严格遵循建筑力学中的承重结构崩溃规律等。

《哪吒2》在奇观营造的过程中，格外青睐冲突性镜头语言的运用。大量的全景—近景、高速—慢速的冲突性镜头，配合快速高频的角色切换和视角切换，创设出相对固定、高效的视听信息输出路径。其通过连续密集的镜头轰炸，压缩观众的思考时间，确保观众在紧随影片主线的过程中接受持续的情感引爆。

万妖破鼎时的鼎内场景

空间撕裂岩浆涌出的效果

以“第一次陈塘关之战”的高潮为例，该部分共46个镜头：25个全景镜头，11个特写镜头，5次高速—慢速镜头的快速切换。其全景镜头主要用于构建战场生态与空间逻辑，完成环境叙事和动态调度。其特写则聚焦高精度和烈度的单体暴力与情感张力的表达。高速镜头迅速提高了角色动作的密度，压缩了战场空间，通过视觉信息过载制造生理性紧张，强迫观众聚焦于动作轨迹的捕捉。而慢速镜头则用以深化观众的心理沉浸。高速—慢速镜头的快速切换，以强烈的速度对比极大强化了战斗韵律，并通过对战场环境秩序和混乱的交织呈现，为影片的反抗主题进行铺垫。相似的手法在后续三处奇观中反复出现。这些镜头语言以动态运动主导叙事、以景别跳跃强化节奏表现、以速度反差控制情绪。其在星际战争类、灾难类等重工业科幻片中运用频繁。比如天元鼎分裂扩张肖似《独立日》中外星飞船主炮发射；群妖破鼎仿佛《机动战士高达：逆袭的夏亚》推开小行星等。三者的协同建立了从宏观到微观的暴力美学链条，使影片在视觉语言层面实现了传统文化基因与当代影视工业美学的深度对话。进而超越了传统神话改编的叙事框架，完善了“反抗规则”主题下“个体威胁→群体威胁→个体瓦解→群体瓦解”的叙事闭环。

天元鼎展开与《独立日》外星飞船炮口展开的镜头对比

结语：远古东方神话世界的科幻再现

《哪吒2》通过科幻审美与东方神话美学的深度互构，完成了对传统神话的现代性转译与影像化重构。影片以“重工业神话”的创作范式为核心，将科幻元素与东方文化符号熔铸为独特的时空诗学。作为文化基因的现代激活，《哪吒2》的创作映射了全球化语境下中国电影对文化主体性的探索。影片以“拿来主义”策略整合经典科幻元素与中华文化符号，通过奇观化的视听呈现降低跨文化传播壁垒，既满足了国内观众对传统文化现代演绎的期待，又为海外市场创造了“陌生化”的审美体验。这种兼顾本土性与普世性的创作思路，不仅契合当代青年群体对技术理性与神话诗意的双重追求，更通过票房与口碑的双重成功，证明了东方神话在科幻维度重构的可行性与生命力，为未来中国动画的全球化叙事开辟了新的可能。

作者：郝翰，副教授，西南大学美术学院在读博士

（供图：郝翰）

（《重庆文艺》编辑部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