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文艺》2025年第1期
王易涵《苗音》的文化碰撞与身份重构
陈彤
在全球化浪潮席卷的当下,博物馆的玻璃展柜成为一种文化权力的象征。青年艺术家王易涵的摄影项目《苗音》,以苗族服饰为载体,在全球化语境下展开了一场文化身份的自我重构。艺术家穿戴苗族传统服饰,行走在伦敦多家博物馆的展厅中,打破了博物馆的寂静和西方主流文化对“他者”的固化凝视。在当代艺术语境下,她用摄影和行为艺术,重新定义了文化身份的动态重构。
王易涵在泰特现代美术馆绘画《双鱼纹》 林诗雨摄
王易涵因为母亲的老家在重庆市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大学毕业后她曾在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短暂工作,这一经历让她对自己的身份和博物馆有了更多兴趣。后来在英国求学期间,她走访调研了伦敦多家博物馆,感觉到自己可以是传统文化的转译者,更可以是文化基因的重组者,不论是苗族还是其他身份符号,民族性不再是非此即彼的边界。于是,《苗音》系列作品便产生了。 在伦敦的田野调查中,她了解到大英博物馆的554件苗族藏品深锁库房,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的24件苗族文物不见天日,霍尼曼博物馆的80件藏品沦为数字档案中的冰冷条目,牛津皮特河博物馆现有363件苗族藏品中只展出了1件。于是,她身披苗族盛装,以身体行为介入这些文化空间之中开展创作,形成对博物馆“物化逻辑”的直接挑战。 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王易涵 林诗雨摄
苏珊·桑塔格(SusanSontag)曾在《论摄影》中批判:“摄影是一种柔性的暴力,它通过框取将对象固化为符号。”王易涵这一艺术实践却反其道而行之。她主动成为被摄主体,将自己的身体化为移动的展品。从表面上看,这些作品很像是“到此一游”式的自拍照。从更深层次观察,是一种文化上的自觉。这种策略让人联想到辛迪·舍曼(CindySherman)的“角色扮演摄影”,即通过自我展演解构权力凝视,将被动客体转化为主动叙事者。 银饰的声响在这一艺术行为中成为关键符号,这也是作品名为《苗音》的原因。在苗族传统中,这种声音被认为是能驱邪避灾的,而在博物馆的静默空间里,它转化为文化压抑的祛魅宣言。这种声音在博物馆弥散,不仅打破寂静,更隐喻着文化记忆无法被禁锢的流动性,正如庄子的“天籁”思想——自然之声超越人为规训,直指本真。
苗族服饰是《苗音》系列作品的主要视觉元素,它超越了审美符号的范畴,成为身份政治的核心载体。苗族“以衣载史”的文化密码,包含着创世神话、族群迁徙等丰富内容,是对抗博物馆“标本化”逻辑的视觉宣言。在全球化语境下,苗族服饰的这些符号常被简化为民族风情的装饰品。王易涵通过摄影和行为艺术颠覆了这一简化逻辑。在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她那苗族银饰的繁复纹样与希腊雕塑的古典线条并置,隐喻着少数族裔文化的边缘性,银饰的反光点亮抵抗的微芒。 在泰特现代美术馆的极简主义空间中,她身披银饰完成《双鱼纹》的创作,身体的运动引发了服饰的铃声,绘画的过程如完成一曲乐章的演奏。这种行为将听觉与视觉的感知融合,身体成为连接声音、动作与画面的媒介,赋予创作过程动态的、多层次的表现形式。服饰的沉重感与空间的轻盈形成戏剧张力,迫使观众重新审视传统与现代的虚假对立。 泰特现代美术馆,王易涵 邓撼族摄
这种动态赋权在《诺丁山狂欢节》中达到高潮。画面中,银饰的流光与加勒比羽毛、非洲鼓点交织,形成文化杂糅的狂欢场景。艺术家并未追求“和谐共融”的刻板叙事,而是通过身体的激烈舞动,宣告差异文化的并存无需消弭独特性。这一实践呼应了霍米·巴巴(HomiBhabha)的“第三空间”理论——文化身份并非静态归属,而是在差异碰撞中不断重构的“间隙性存在”。 值得注意的是,王易涵选择的并非博物馆中的“古董苗服”,而是一套当代西南苗族盛装。这一策略消解了人们对“原真性”的猎奇想象,强调了文化的生命力在于创新而非凝固。她以声音与影像的并置,提出了谁有权定义文化“本真性”的质问。
中国当代艺术的核心命题之一,是如何在全球化浪潮中激活传统文化的现代性潜能。《苗音》的先锋性在于其媒介的多元性,通过摄影、行为艺术与数字媒介的融合,构建了“传统、现代、全球”的三重叙事。
布里斯托博物馆,王易涵 江楚雯摄
摄影:图案考古学。中国传统美学中“形神兼备”“气韵生动”的思想,强调艺术的生命力在于动态传承与主体精神的在场。王易涵的摄影作品中,苗服和其银饰的“形”承载着苗族创世神话和故事,而“神”则指向文化记忆的断裂与重构。她的摄影作品多以身着苗装的自我作为画面中心,用正面、直接的构图方式,表现出对文化差异的关照和思考。在牛津皮特河博物馆,展出有一件不起眼的苗族帽子,这是她在英国所考察的博物馆中,唯一见到的公开展出的苗族藏品。在此这件展品前,她以庄重的仪式感拍摄了自己与展品的合照,有种“灵魂归途”的象征。这件不起眼的帽子与其他展品有着鲜明的对比,透露出将文化割裂为“原始艺术”与“科学理性”的殖民文化逻辑。还有一些照片聚焦银饰纹样,以高分辨率呈现银饰錾刻的痕迹,层叠的肌理暗示历史记忆的沉积与断裂。这些影像不仅是美学记录,更是一种文化考古。通过细节的放大,揭露出被主流叙事遮蔽的微观历史。 行为艺术:空间再赋权。王易涵的行为艺术实践是对传统符号的现代转译。她将“苗银”融入当代叙事,以“苗音”为引重构文化认同,通过身体的动态展演,将“形神”美学从静态符号升华为活态的文化实践。在邀请外国友人体验民族服饰的行动中,她刻意保留穿戴过程的笨拙感,服饰的错位、银饰的缠绕,暴露出文化理解中存在的摩擦。这种坦诚的“不完美”,恰如罗兰·巴特(RolandBar-thes)所言:“照片的真谛不在其所指,而在其刺点。”《苗音》的刺点,正是文化碰撞中那些无法被驯服的差异瞬间。 数字媒介:文化新传播。我还关注到王易涵特别注重作品的数字化传播。她将其摄影作品和行为艺术视频发布于多种传播媒体,实现了跨媒介、广地域的传播效果。这种策略,以低成本的数字复制对抗博物馆的稀缺性叙事。王易涵的这种“弱影像”策略,打破了文化传播的壁垒,降低了文化传播的门槛,使传统艺术在数字时代焕发新生。
《苗音》的成就与局限同样值得深思。一方面,这一创作行为虽然在中西方文化交流方面发挥着积极作用,但艺术家的“闯入者”姿态可能被观者简化为东西方对立的符号。银饰在西方文化空间的回响,究竟是文化抵抗的胜利,还是对“异域性”的再度确认?都值得进一步研究。另一方面,作品对苗族文化的呈现集中于视觉与听觉符号,尚未深入语言、仪式等深层结构。若能参照“现代性考古”的方式,将田野录音、口述史融入艺术项目,或可打开更丰富的文化维度。此外,从作品现有的呈现内容来看,虽然选取的是在西方博物馆所实施的部分,但从王易涵拍摄《苗音》的过程介绍可知,她还在国内如彭水苗乡拍摄有大量苗族相关影像,这是作品发展的一个切口。苗族服饰文化内部的多样性和在地传承与传播,也都是《苗音》可以继续拍摄和研究下去的方向。
牛津皮特河博物馆,王易涵 张君宜摄
王易涵的《苗音》超越了民族影像志艺术的记录功能,构建了一套以身体、声音与数字媒介为轴心的民族文化研究方法。她以苗族银饰为棱镜,折射出全球化时代文化权力的光谱——从博物馆的静默陈列到社交媒体的喧哗共振。作品亦是对“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当代诠释:文化的生命力不在于永恒的封存,而在于持续的碰撞、误读与再创造。恰如《周易》所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正是文化传承的终极智慧。
作者:陈彤,土家族。研究馆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摄影家协会副主席,摄影教育与理论专委会副主任
(供图:王易涵)
(《重庆文艺》编辑部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