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文艺》2025年第1期
略论欧阳询融合南北朝书风 在初唐尚法体系构建中的先导作用
漆钢
在数千年的中国书法历史进程中，欧阳询无疑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宗师级人物。他生于南朝陈武帝永定元年（公元557年），卒于唐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享年84岁。欧阳询楷书法度严谨，笔力惊绝，世无所匹，被誉为唐人楷书第一。他不仅以其卓越的书法成就名标青史，同时也以其理论建树而在整个书学史中占据重要位置。本文旨在通过对欧阳询所处特殊时代背景的研究，联系其生平经历、书学思想、创作实践，以及对初唐书法的影响和历史贡献等方面，探讨欧阳询如何融合南北朝书风，并在初唐“尚法”体系的构建中发挥其先导作用。
李渊父子于隋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末攻入长安，后于公元618年改国号为唐，建立起一个比汉王朝还要强盛的大唐帝国。至唐太宗李世民继位时，政治稳定，经济繁荣，天下归心。唐高祖李渊在其末年，还确定了唐朝政治制度的基本框架，为其后大唐盛世的来临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在此背景下，以武力荡平寰宇，以文治治理天下的唐太宗“大兴文教，扩展教育领域，正式颁行科举制度，以经术与文才选官……”（汤一介李中华主编《中国儒学史·隋唐卷》）与此同时，唐太宗还在宗教、艺术等领域实行开放政策，大力吸收外来文化，促进了唐代文化艺术的高度繁荣。他在繁忙的政务之余，仍然留心于翰墨，平生尤其酷爱王羲之书法。他书艺既精，识见亦高，有《温泉铭》《晋祠铭》书作及《笔法诀》《王羲之传论》等书论传世。张怀瓘称赞李世民“翰墨之妙，资以神助”。在唐太宗的推动下，唐朝科举制度进一步完善，在选取官吏时，既取其“文理优长”“言词辨正”，同时也将书法作为法定考试科目，要求“楷法遒美”，致使“既以书为艺，故唐人无不工楷法”的结果。不能工楷法者，纵使笔底文章锦绣，也免不了最终落榜的可能。一手好字成为选拔人才的刚性指标，决定了士人的前程，自然也就成了天下读书人必须装配的“公共才能”。这个举措既是以国家的强大力量来推动了书法的发展，也是唐代楷书最终能够成为书史巅峰的一个最重要因素。 初唐书法，上承魏晋南北朝，下启宋元明清，在整个中国书法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标志是出现了许多楷书大家。具体而言，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即是其中代表。此外，尚有于立政、高正臣、魏栖梧、欧阳通、王知敬、敬客等皆为一时之选。欧阳询作为高标千古的初唐楷书宗匠，其人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陈、隋而其书艺则光显于初唐，可以说是隋、唐书风承前启后的代表性人物。他的书法风貌不仅在当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并且对后世书法的发展也具有非常深远的重要意义。
中国书法从魏晋以来，钟繇、王羲之一脉，历来被视为书学中的正统书风，不受其书风影响而另辟蹊径者绝少。张怀瓘《书断》认为：“欧阳询真行之书，虽于大令，亦别成一体。”郑真题《化度寺碑》称：“欧阳询得王羲之笔意，而险劲瘦硬，自成一家。”尽管前人认为欧阳询“得王羲之笔意”，但后世学者尚有否定欧阳询取法“二王”之文论。对此，我们来看看他在《用笔论》中的一句话：“……至于尽妙穷神，作范垂代，腾芳飞誉，冠绝古今，惟右军王逸少一人而已。”从这句话可知，王羲之在欧阳询心目中的崇高位置。如此推崇王羲之，欧阳询不可能抗拒对其书法的学习与借鉴。只是，欧阳询学王并不死守王法，而是揉北风入王法，更多地掺入了己意。另外，据唐人窦臮《述书赋下》记载：“欧阳询，长沙人，纥之子，幼孤，陈中书令江总收养。书出于北齐三公郎中刘珉，官至率更令，太常少卿。”《宣和书谱》记载：“……珉喜草隶，遂能一洗俗学之谬。远追羲之，颇得其法，落笔佳处，往往凌轹古人，至作草书益胜，乃复名世。论者有‘海岳高深，青分孤岛’之比。且珉独能振起一时末习之学，以至于此，遂为有齐一代名书之流……”一洗俗学，远追羲之，“名书之流”的刘珉，其超凡的书艺水平于此可以想见。欧阳询从出于北齐三公郎中的刘珉学书，其书风自然为其融合南北奠定了非常坚实的基础。再者，仔细比较欧阳询书法，其楷书与隋碑中的《苏孝慈墓志》《董美人墓志》有着很明显的渊源。这两个碑共同的特征是笔法劲利，结体严谨，章法缜密，给人以清雅婉丽，神采飞动之感，俱为隋碑中的精品。从这两个碑的书法风貌来看，可谓上承北魏旧制，下开唐代新风。由此推测，欧阳询其书无疑对于南北朝碑帖，以及上承北魏风规的隋碑，皆有广泛深入的研究与学习。
欧阳询著有《八诀》《传授诀》《用笔论》《三十六法》等书论。其中，《八诀》中“分间布白，勿令偏侧……肥则为钝，瘦则露骨，勿使伤于软弱，不须怒降为奇。四面停匀，八边具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心眼准程，疏密攲正。筋骨精神，随其大小。不可头轻尾重，无令左短右长，斜正如人，上称下载，东映西带，气宇融合，精神洒落……”不但道出了他本人的书法追求，而且完全就如同其代表作《九成宫醴泉铭》的创作感言。尤其“斜正如人”一说，蕴含深刻的辩证思维。《八诀》不仅仅是技巧的总结，更是对艺术精神的追求，其内容虽与卫夫人的《笔阵图》相似，但却可与欧阳询本人的书风互为印证。《三十六法》虽很难确定是否为欧阳询所作，但以其毕生的书法实践和杰出成就来看，能写出类似的书论或者本来就撰写过类似的书论亦绝非不可能。《三十六法》中的“排叠”“避就”“穿插”“向背”“偏侧”“相让”“补空”“意连”“增减”等，对汉字结构进行了深入的剖析和总结，体现了欧阳询对汉字结构的深刻认识和理解，更展现了他对书法美学的独到见解，给人感觉既具体而又不失灵便的哲思。既为后世书法家提供了宝贵的理论指导，又为楷书书写法则建立了一整套的审美标准。
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充满动荡与变革的时期。这个时期，南方和北方政权更迭频繁，民族融合加剧，文化艺术也体现了民族交融与演变的态势。集中于长江以南地区的南朝先后历经宋、齐、梁、陈四个朝代，但社会相对安定。而在中国北方，拓跋鲜卑氏逐步翦灭各个割据政权，结束了十六国的分裂混乱局面。史称拓跋鲜卑建立的魏国为后魏和北魏。后来，北魏分裂为东魏和西魏，再后来东魏为北齐所代替，西魏为北周所代替。历史上总称这五个王朝为北朝。从而形成南北朝同时并存的对峙局面。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时期，并不因这种对峙分裂的局面而使文化艺术形成隔膜。与此相反，悠久灿烂的华夏文明，对于为异族所据的北朝社会有着非常强大的吸引力。尤其是北朝君主在此过程中，积极推进汉化进程，加速了各少数民族的社会进步。“至北魏孝文帝，则已举其族而自化于汉族。”（吕思勉《中国通史》第三十六章·南北朝的始末）处在此文化无隔膜的时期，欧阳询的书法融合多方势所必然。从魏晋南北朝到隋朝，楷书经过三百多年的历史演进与新变，形成各种各样的风格面貌，到唐代开国时，实际已逐渐趋于成熟。对于南朝书多姿媚而乏雄强，北朝书多雄强而乏其韵的特点，要将风格截然不同的两种楷体整合并非易事，然而，欧阳询却显示出极擅取舍和融通的本领。首先，在笔法上，欧阳询继承了南朝以“二王”书风为主的流美与精致，也吸收了北朝书法的刚健和遒劲，同时还可见其吸收和保留了隶书的某些笔意，他的笔法既精工，又不失整体气象，使得作品既具有南派书法的雅意，又具备北派书风的雄浑壮丽。其次，在结构布局上，欧阳询极具匠心地运用南北朝书风的特点，形成了既有南朝书法的灵便之致，又蕴含有北朝书法强悍雄奇的独特书法风格。这种风格的具体表现就是用笔精密工妙，点划刚劲；字法上中宫收紧，险中求稳；布局上疏密有致，首尾贯通。其书既重骨力而又不失灵动，既有巧思而又不着痕迹，终以险劲刻厉而成自家风貌，达到了法意兼容、质妍互重的艺术效果。被世人称为“欧体”，又称“率更体”。
欧阳询在初唐书法史上的影响，不仅体现在他的书法和书学思想中，更体现在他对唐代书法艺术发展的推动作用上。与中唐崇尚圆润丰肥，雍容华贵，以“丰腴”为美有所不同的是，初唐书法普遍以“秀骨清相”为风尚。以欧阳询为代表的初唐诸家，总体皆予人以“骨气凌厉”之感，其书风虽然与中唐颜真卿、柳公权那种气势磅礴，体势饱满的“盛唐气象”有很大的不同，但颜、柳等人都曾受到欧阳询楷书的启发和影响。而被刘熙载称为“唐之广大教化主”的褚遂良，亦曾因其父亲褚亮的关系而得到欧阳询亲授。此外，据《新唐书·列传第一百二十三》记载：“褚遂良亦以书自名，尝问虞世南曰：‘吾书何如智永？’答曰：‘吾闻彼直五万，君岂得此？’曰：‘孰与询？’曰：‘吾闻询不择纸笔，皆得如志，君岂得此？’遂良曰：‘然则何如？’世南曰：‘君若手和笔调，固可贵尚。’”从这段对话可知，欧阳询在与他齐名的虞世南心中的分量。《旧唐书·本传》称其书“为一时之绝，人得其尺牍文字，咸以为楷模焉”。一个时代的风气总是被其中的杰特之士所引领，初唐的楷书普遍“瘦硬”，流风所及，甚至引得身处盛唐的杜甫，尚因怀念初唐书风而喊出“书贵瘦硬方通神”的名句。不能说这与“初唐第一人”的欧阳询没有关系。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欧阳询的书法艺术成就在被世人推举的同时，他的书法观对后世书法理论的构建和完善也产生了重要影响。他的书法理论和思想被后世书法家广泛接受和传播，成为中国古代书法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清代梁巘《评书帖》认为：“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唐代书法所谓的“尚法”，主要指的是楷书，而草书、行书因其可变因素多的特点，似乎并没有那么多规定的“法”。唐代书法为什么要追求法度？这与前文提到的科举考试密切相关，因为只有法度才能直观地评判书艺水平的高低得失。民国陈彬龢说：“晋人尚逸，宋人尚意，俱无绳墨可寻。唯唐人尚法，法则无可隐遁耳。”在五种书体中，之所以说最能体现森严法度的是楷书，这是因为楷书的横平竖直，提按顿挫，一点一划之间均有规矩可依凭。这也是楷书在初唐能得到极大发展的原因所在。唐代书法以“尚法”为其时代的审美特征，而走到时代前沿的欧阳询，以其书法观念及其作品所表现出来的精严矩度，成为“法”的标志性人物也是势所必然。 谈到初唐书法，后人每以“欧虞”并称，对二人书法高低也多有不同说法，这既涉及到艺术评判很复杂的新与旧、破与立的问题，也涉及到审美风尚的问题，更关系到短期内与历史审视的问题。就二人作品来加以具体分析，妙得王羲之七世孙智永传授的虞世南之书，高格雅调，气象平和，其“妍妙优雅”的风姿，呈现出的是一派圆润遒逸，内含刚柔的“江左风流”，可以说更多的是对“晋韵”以及对“二王法”的把握和继承；而从风格的领异标新而言，欧阳询的森然傲岸，骨健筋强，端庄如庙堂朝臣的面貌，则更能代表初唐楷书风范。唐人很崇尚阳刚之美，推重“大丈夫气”，于书法则看重“骨力”。唐太宗李世民《论书》云：“今吾临古人之书，殊不学其形势，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势自生耳。”欧阳询的《虞恭公温彦博碑》《皇甫诞碑》以其刚劲挺拔、端庄凝整、清朗秀丽、力量强劲的特点，严格遵循法度规范，注重笔法的精妙运用，分别被后代书家奉为“百代模楷”“学唐楷第一必经之路”。而他在七十五岁高龄时所书的《九成宫醴泉铭》，更是被誉为正楷“翰墨之冠”（《宣和书谱》），同时，也成为唐代“尚法”书风的最好范本。他的作品对后世书法艺术的审美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其精巧严谨，矩度森严，且极富变化的结字方式，在当时可谓达到了人工的极致。当然，与颜真卿等人的楷书相比，由于其楷法太过完美，几乎没有可变的余地，以至于后世凡死学其书不善变通者，却是难于取得大成。明人赵宦光《金石林绪论》认为：“欧阳询结构第一，似过其师，方整严肃，实难步武。学者须透其一着，始可得力……”此说于学欧者不可不知。
概而言之，欧阳询作为南北朝书风融合的先行者，其书法艺术成为连接南北朝与初唐书法的重要津梁。初唐作为中国书法风格转型的关键时期，欧阳询以其超人的胆识，以自身的实践，推动了书法的创新与发展。在初唐尚法体系的构建中，欧阳询取得的成就，不仅仅是自身个人的艺术高度，更是由于他的存在，为楷书法则建立和完善了一整套的审美标准。他不仅通过自己的书法创作实践，展现了“欧体”在楷法法则上达到的极限魅力，更是通过《三十六法》《用笔论》等理论著述，为中晚唐书法家的“尚法”提供了宝贵的理论依据。欧阳询的实践与理论，对于后世书家循法度而探书道之秘境，无疑有着十分重要的启示意义。 为此，以笔者旧作《赞欧阳询》一诗作结： 端严气度阵堂堂，劲骨丰肌字字刚。 若论大唐真楷法，人工极处是欧阳。
作者：漆钢，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重庆市文联副主席，重庆市书法家协会主席
（《重庆文艺》编辑部供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