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文艺》2025年第1期

当代书法价值论

陈龙国

中国书法是一门通过笔墨韵味，以汉字造型、表意，融入书家学识、修养、个性、志趣、情感、人格的综合性艺术。作为书法的标志——作品，具有独特的双重功效——既有传递述史记事的文史之美，又有表现书法艺术的视觉之美。书法作品通过点画线形写无形精神，以节奏韵律写艺术之境，具有“学养阅历”“诗书相通”“书画同源”等文化特征，绝非是一种肤浅的“文字符号”“线条艺术”“形式艺术”“视觉艺术”。

一

当代书法的价值

书法的价值，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实用价值、历史价值、审美价值和文学价值。它充实了社会学、美学、历史学和文学等内容，并为这些学科研究和发展提供了大量的资料和依据，同时又丰富了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文化艺术的重要载体。

随着书法的职业化、文化的多元化、计算机的普及以及现代传媒方式的冲击，书法与现代社会拉开了距离。人们不再满足于用文字（书法）来描绘事物，书法与升学、求职、升迁和日常生活无关，书家的地位、书法作品的功能和书法艺术的价值处于非中心、非主导状态。当代书法收获了参与构建现代性的民间社会的能力，失去了源自权力的高贵冠冕，逐渐走向边缘化。这表征着我们的社会，正从传统以权力为一切文化活动的价值尺度，过渡到以各种现代文化活动自身为价值尺度，是从单一的意义给予者，发展为多向度的意义呈现者的必然阶段。

当代书法创作不再局限于文人书斋，而是主要通过书法展览的形式推向社会。重形式、重表现的书法展览成了书家表演的大舞台，被古人视为核心的笔法，已在书家的创作观念中开始淡化和萎缩，对书法所固有的“书写性”、时代精神和文化内涵构成严重的威胁。这种技术复制丧失了书家人的个性化风格与精神心印，成为不反映书家存在于文化精神的纯粹技术产品，进而沦为定型化的、可以相互模仿抄袭的劣质品。创作不再突出自我，而是扭曲自我、丧失自我，书家是为他人“制作”而不是为自我“创作”，自觉不自觉地成了展厅的“奴隶”。

随着商品经济市场化，市场导向中的竞争无疑给书家创作的心态、路径与技巧等带来诸多改变。书法仅剩下纯艺术品的角色，多数作品只能在市场完成价值转移。而书法的社会预期效益，远不如资本循环快、生产效益明显的文史哲和理工管专业贴合现实社会需求。这造成了书法市场价值最大化，引发成功机会成本和艺术担当、精神追求之间的矛盾，极大影响当代书法创作的生态与美学阐释。大量书法作品只剩下模拟传统技术的空壳，这使得书法取法的趋同性愈发明显。任何一幅书法作品的创作，都仅仅停留在形的摹写或重复阶段，展示的基本上是书写形式、技巧等视觉表现。而书写的文化内涵，既不是书法家自己的，甚至也不是当下的。作品摆脱了“文”与“人”的载荷，羽化为“纯艺术”。我们看到的是作品，却看不到作品背后的作者，这样的作品与社会大众的期望渐行渐远，无法从精神意蕴上深深打动观者的心。

二

影响当代书法价值的因素

（一）视觉化的“展览”

当今，随着“展厅”这一新鲜事物的产生和发展，书法创作的成败主要取决于受众的审美判断，既形成了书法自身的“相对独立”，也使展览在很大程度上左右和影响着当代书法的审美标准。为了在展览中胜出，适应、迎合展厅效果，书家一味在视觉刺激的强度上做文章，热衷于形式与技巧追新逐异、张扬个性、出奇制胜。为强化视觉上的冲击力，书法创作实现从少字到多字、小品到巨幅、单一到多样“三大转变”，追求制作化、装饰化、视觉化“三大职能”。在一件书法作品背后，形式上可谓是反复安排、精雕细琢、独具匠心甚至不择手段，导致书法几近沦为一种没有内涵、没有深度、没有灵魂的“眼球艺术”。形式主义倾向的发展，必将很快使书家无计可施，陷入困境，其结果必然使艺术形式的创新走向荒唐与庸俗。

（二）市场化的“商品”

由于书法越来越职业化和纯艺术化，在商品市场推动下，书家要靠自己的作品求生存。围绕着书法作品商品价值、学术价值与社会效应之间不可避免的矛盾，多数书家迷失了前进方向，将市场利益作为创作的唯一动力。书法作品成为可以变现或投资增值的商品，书家像商人一样按照商品经济的规律追求利益最大化，创作具有了机械性和可复制性，逐渐沦为商品生产者和体力劳动者。玩弄技巧、作伪之风、炒作和欺诈等以市场为中心的商业意识日趋明显，精神性自由离书家越来越远。特别是一旦形成稳定成熟的“创作——展览——市场”生态链，书法与市场及名利的结合便迅速呈现出惊人的力量。可见，当代书法在面对经济体制转轨带来的价值变化时，书法价值的存在是飘摇不定的，它的“值”体现了不恒定的多元取向规律。若强化商品意识，作品的商品属性成了书法的重要属性，书家的人文精神、艺术内涵以及艺术价值就会逐渐被淡化，这种行为也将逐渐成为消费性的商品文化。

（三）多元文化的“渗透”

现代信息技术、影像复原技术和现代考古学的发展，网络、电视、手机、报纸等媒介的全面扩张，西方具有侵略本质的科技、文化、教育的输入，与东方各种艺术文化思潮相互交融和碰撞，当今书法生态环境的转换以及大众审美的重新评价等，使得当今的书家能够比较全面地了解古代书法经典和各种民间书籍。书家可以将数百、数千不同时代、地域、文化层次、社会阶层甚至不同国籍的人的作品聚集在一起，陈列在同一个空间，带来时空的高度压缩和世界的一体化。书法不再是地域性的、时段性的，而是全球性的、持续性的。书法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相互模仿、相互感染、相互影响的时代，书家的个性化、时代化、自由化特征进一步展现。

当代书法吸收借鉴美术、装潢、设计等行业领域的发展成果，尤其是美学、文学、哲学等学问不断地被吸收和渗透到书法艺术中，进一步丰富了书法的艺术表现形式，激发了书法创作内容、手段、方法的创新，客观上形成了作品形式上的百花齐放和多姿多彩，适应了广大受众多元化的审美需求，形成了“墨守二王”的古典派、“去汉字化、去中国化”的前卫派、“符号化、抽象化”的学院派等创作模式多元化并存的局面。但在这种“表象化”的创作模式下，不可避免地出现一种悖论现象：一方面是“展厅效应”带来的“机械复制”——千人一面、相互抄袭；另一方面为了摆脱与他人的相似或雷同而不断地追新逐异，“多元”成为创作的最高标准，结果造成追新逐异这种行为本身成为当下流行的同一化趋势。

三

如何实现当代书法的价值

（一）与文化、市场的融通

当代书法发展的核心是重构人文精神，这是书家必须具备的一种品格、一种情怀。一是储备一定的知识修养，如书学理论，文字学，诗词学，哲学、美学等。二是从时髦的“形式至上”“展览至上”中超越、挣脱出来，以生活的、社会的，主体的、客体的，历时的、在时的，整体的、分析的视角加以观照、研究和锤炼，实现对书法文化的真正继承、发展和繁荣。三是沉浸于文本深处的文化层面，把创作当作锤炼自己的人格、净化自己灵魂的一种现实需要，传达出对于生产、生活和人生的深刻认知和体验。四是突破本土文化的局限性，吸收新鲜的西方审美异质元素，挖掘自身的地域性和差异性，使书法艺术更广泛地走向世界。五是坚持书法艺术的人文精神，让技术适应人文发展，如一些文稿信札之类的既是书法作品，往往也是文学作品。具有价值的书法中一定包含大量极其优秀的诗文、格言、警句等，这便是书法的人文价值所在。

有了市场和观众意识，书法才有互动性诉求的可能。一是以展览为平台，搞好书家与观众和主办方的互动、共振。把展览作为书家表现的秀场、观众交流的平台、批评家评论的场所。将展览的导向表达出来、作品的争鸣激发出来、观众的感觉和观点反馈回来，使书家与观众产生交流的兴奋感，更好地实现书家与观众的互动与争鸣，在互动与争鸣中求发展，最终扩大书法作品的受众面和影响力。二是培育书法市场。“书法不是长在温室里，也不是生在空气中，书家心中必须有观众。”只有将观众的需求放在首位，做到与观众息息相通、心心相印，不用徒有其表、令人眼花缭乱的热烈场面去迷惑观众，才能赢得观众、赢得市场、赢得自己。观众通过书法赏析提高自身的修养和审美品位，逐渐培育成书法商品的消费群体，书法的生存和发展空间得以进一步扩展，传统优秀书法与广大观众生活的结合才会成为可能。

（二）强化书家的社会担当

当代书法创作强调真情贯注、随机而动，追求人格魅力在笔下自然流露，彰显崇高而优雅的人文精神。一个真正有责任、有追求的书家不应该为了逐利而沾染铜气，也不应该为了展览而跟别人比、写给别人看，在流行中朝三暮四、随波逐流，迷失自我，最终成为“商品”与“书奴”。书家归根到底是个文化人，文化人应当有自己心灵的独语和真实的追求，应当有自己独立的价值判断和社会担当。在统一现实目标和终极目标的过程中，多创作出真正好的作品，最终是写给自己看、留给后人看。

书家要将个体纳入社会群体之中，不被社会干扰和异化，保持创作的专业性与纯粹性。在关注书法创作主流的同时，重点关注大量探索性、实验性书法，全景式地把最原生态的书法作品展示给社会，因为一件作品内容的社会属性将决定作品人文价值的多少和深浅。当今书法的价值取向就是“建立科学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从社会角色和社会义务上看，一个书家首先应属社会人群，其次再属文字书写者群。作为社会人群成员，他有社会职责，承担着一定的权利与义务；作为文字书写者群成员，他是文字使用者，有创造文化、服务社会的义务和责任；作为书家成员，他是艺术生产者，有为大众美和社会美做贡献的责任和义务。

书法展示的不只是笔法、墨法、字法、章法等技艺，更主要的是作者的思想情感、人文修养、精神追求和作者赋予作品的时代精神。最好的价值追求就是把个人的创作激情、思想感情融合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中去，努力追求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创新为核心的时代精神，创作出一批又一批具有中国精神的书法作品，使这些书法作品更好地为大众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

（三）提升书家的审美情趣

理性看待当今书法现象。当代书法创作，在展览背景下出现了新的裂变：丰富多变的笔墨技巧、新奇多样的流行款式、争奇斗艳的个性风格，前人实在无可比拟。我们不要盲目地崇古薄今，要充分认识到这一伟大的艺术精髓与美学价值，它为书法的展示方式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途径，充分调动当代人学习书法的热情，极大的丰富人们书法交流和学习的机会，为广大民众在当今多元文化背景和纷繁复杂环境下获得极大的情感表达和精神宣泄，赢得一个充分言说的自由空间，推动中国书法的繁荣与发展。

同时，我们还应当清醒地看到，书法只是当代文化的一个小分支，仅仅是精神生活中的一隅，是在衣食住行等物质需求满足之后才谈得上的上层建筑活动。把书法当成治国的不朽盛事本身就不合实情，它更多表现的是书家“方寸中一种心境，一点佳意，一股牢骚，一把幽情”，所以决定了它只能是一种“副业”，处于被“边缘化”地带。而且，明确书法的边缘化并非要把书法排除出社会生活之外，而是要使书法更加艺术化，更加纯粹化，使书法不以任何中心为尺度，而只以书法本身为尺度，使书法回归到自身独立的时空里。如果我们真的能够以边缘化的心态去对待书法，那么书法将恢复它原本清静无为的面目。

提高书家的审美能力。审美情感是书法创作中最基本的动因。提高观赏书法的能力，可用“远观其势，近取其质”来概括。首先从宏观、整体上观察作品的气势、气息、情调与意境，感受其情感意蕴，神品佳作往往在这方面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与冲击力。进而认真细致地赏析，对作品的技巧、表现形式甚至精彩的、意外的笔触细细品味，使自己的主观意象和艺术追求符合客观实际和客观规律，力求在此基础上达成统一，能动地推动客观世界不间断地向前、向上和向好的方面转化、进步和升华。然后审视字形与神采的统一、书势与文学的统一，至“合情调于纸上”之佳境，逐渐酝酿出精品力作。最后还要追求文字内容的特质与书家的个性气质相融合，文字内容的情境与书法艺术的表现相融通，唤醒燃烧的生命和炽烈的创造精神，使传统和经典复苏，激发好作品的创造力。

四

结语

当代书法在发展进程中，不是以展厅效果、市场经济为价值取向，而是要不断强化书家的书法功力和独特个性，在创作思想、审美观念上进行有益的碰撞，任凭自我性情和审美追求自由发挥，才能创作出表现书家独特的“人心营构之象”、精神情趣、人格力量，及代表自我审美层次的艺术作品，才能带给人们美的享受与愉悦，使之真正能传之后世，千古流芳。

作者：陈龙国，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重庆文艺》编辑部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