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技巧与风格间探寻当代行书之路
漆钢
在当代书法多元化发展格局中，行书艺术始终占据关键的位置。纵观整个书法史，行书书家群体的规模与影响力长期居于各类书体前列。当代行书的繁荣态势，不仅体现在创作主体的广泛参与度及社会文化辐射力层面，更凸显于技法层面的整体精进与艺术形式探索的多元性特征。
从创作实践方面审视，当代行书的整体创作水平较过去四十年有着显著提升。全国书法篆刻展览作为观测当代书法创作风向的核心学术窗口，反映在第十三届展览中的行书作品，呈现出取法范围进一步拓宽的特征，涵盖从魏晋“二王”体系至明清诸家的经典作品。在形式语言表达上，“弱化装饰”倾向已成为重要创作共识，创作者更注重书写行为的纯粹性，多数作品以素纸或单色宣纸为载体，弱化外在形式干扰，回归笔墨本体表达。在风格演进、碑学与帖学的融合方面有渐进趋势：大字行书创作以碑体笔法为骨架，融入帖学的灵动气韵；小字行书则以帖学体系为本体，辅以碑刻的沉稳质感。这种“碑帖互参”的创作理念，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传统行书的技法边界，为当代行书发展注入新的可能性。
值得关注的是，当代行书创作在大尺幅作品驾驭能力上实现较大提升。伴随展览空间形态的转变，大尺幅行书作品已成为主流创作形态。创作者能够基于空间美学原理，巧妙构建章法布局，优化字里行间的关系，通过字形大小错落、疏密对比、轻重变化及墨色层次设计，营造出兼具整体气势与视觉张力的艺术效果。在近年来的各类展览中，部分大字行书作品以“碑体入书”为路径，运用方笔铺毫技法强化视觉冲击，同时保留帖学的流畅度，集中展现了当代行书创作的技法水准。
漆钢 行书 《渡松花江》（陈尔锡）
释文：春水平沙岸，临江阻马蹄。雪消归路曲，柳暗故山迷。地向平芜阔，天从尽处低。登舟亲击楫。计日到辽西。
然而，在当代行书繁荣的表象之下，仍存在若干亟待正视的深层问题。其一，作品数量激增引发的质量失衡现象，部分创作过度追求形式新奇与视觉刺激，忽视作品内在韵味与精神内涵的积淀，导致作品呈现“初观惊艳、细品寡淡”的审美局限；其二，技法运用的异化问题，部分创作滥用夸张笔法与繁复章法，刻意追求视觉效果，背离了行书“自然流畅”的本质属性；其三，创作导向的偏差，部分书家陷入“重技巧磨砺、轻风格塑造”的误区，其作品虽在笔法、墨法层面表现娴熟，却缺乏个性化艺术语言，沦为对传统经典的机械模仿，难以形成具有辨识度的艺术风格，更无法实现作品的文化品格与艺术格调提升。
尽管各类展览中的行书作品在取法对象与风格探索上展现出多元性，但“同质化”仍为普遍存在的学术问题。部分作品对内在韵味的忽视尤为突出，例如部分大字行书创作片面强调线条粗壮感、墨色对比强度与结体奇崛度，却未深入研读传统笔法的细节规范与审美意蕴，导致作品呈现粗浅习气，缺乏经得起反复品鉴的艺术深度。从整体审美品格来看，当代行书作品在耐看度与自然度层面，与古典经典仍存在明显差距。深究背后原因，可归纳为三个方面：一是“流行书风”的路径依赖，部分书家对“二王”体系的学习仅停留在笔法、结体的表层模仿，未能深入挖掘经典作品的精神气质与文化内涵，导致创作风格趋同；二是“唯技巧论”的创作误区，将书法创作简化为技法的机械套用，忽视技巧与情感表达、意境营造的有机融合，使作品呈现程式化、套路化的审美效果；三是文化底蕴的缺失，部分当代书家专注于技法训练，疏于传统文化典籍的研读与人文素养的培育，导致作品缺乏文化内涵与思想深度，难以承载书法艺术的精神价值。
当代书坛普遍存在“重技”的创作倾向，从艺术创作规律来看，技巧作为书法创作的基础支撑，其重要性毋庸置疑。若将书法艺术比作建筑，技巧便是支撑建筑的基石，涵盖笔法、结构、墨法等核心要素。王羲之被誉为“书圣”，其艺术成就的核心便在于将毛笔的性能发挥到了极致——笔法精妙灵动且极富变化，提按使转的细腻把控尽显点画的丰富与周到；结体看似随性自然，实则遵循严谨的美学法则，在重心平衡与部首组合层面实现和谐稳定与灵动变化的辩证统一。
漆钢 行书 《浪淘沙·把酒祝东风》（欧阳修）
释文：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若以艺术构成要素类比，技巧可视为书法艺术的“骨骼”，而风格则是书法艺术的“灵魂”。独特的艺术风格是书家确立艺术身份的核心标识，也是作品在艺术史中形成辨识度的关键。前人书法风格的形成并非偶然，而是书家在长期学习、实践过程中，融合个人性格特质、审美趣味与文化素养，逐步构建的个性化艺术语言体系，是创作主体内心世界的外在艺术表达。
从辩证关系视角分析，技巧与风格并非相互孤立地存在，而是呈现“辩证统一、相互依存”的关系。一方面，技巧是风格形成的前提与基础，缺乏扎实的技巧支撑，风格便成为无源之水，无法实现精准的艺术表达；另一方面，风格是技巧的升华与价值转化，赋予技巧以精神内核与艺术生命力，使技巧脱离机械操作的范畴，转化为承载情感与个性的艺术语言。
对当代行书创作主体而言，若要在艺术创作中实现更高突破，首要任务便是建立对技巧与风格关系的清晰认知：既要持续锤炼技巧，提升书写能力与艺术表达水平；又要主动探索新变，构建具有个人辨识度的艺术风格。唯有实现二者的有机统一，方能创作出兼具扎实技巧与独特风格的优秀作品，推动当代行书艺术的可持续发展。然而，当代行书风格的构建面临多重现实挑战：其一，创作群体规模庞大导致的竞争加剧，要求书家必须在技巧精进与风格独特性层面同时具备优势，方能在书坛形成影响力；其二，行书艺术悠久的历史传统与太强大太丰富的经典遗存，既为当代创作提供了宝贵资源，也使当代书家的创新之路变得异常艰难，历代书法大家的经典作品已在很大程度上穷尽了行书风格的各种可能性，当代书家在传统体系的强大影响下，无论怎样左冲右突，也不免陷入“亦步亦趋”的困境，难以突破古人的艺术范式；其三，当代社会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与多元化的文化环境，对书家的创作心态与时间投入构成制约——生活与工作压力挤占创作时间，多元文化冲击导致审美观念碎片化，部分书家忽视行书传统内涵的传承，使作品呈现浮躁、浅易的审美倾向。
漆钢 行书 江湜诗
释文：石路无尘一径斜，春风茅店野人家。山田绿尽耕初起，闲著一村红杏花。
面对上述问题与挑战，当代行书创作者需采取针对性策略，为此，谈几点不成熟的思考：
一、深耕传统，夯实技法根基
传统是书法艺术的文化根脉与精神源泉，脱离传统的创新必然缺乏生命力。当代书家若要提升作品的耐看度、构建个性化风格，需从两方面发力：一方面，要加强对古代经典碑帖的深度临摹与研究，不仅需精准模仿字形笔法，更要结合历史语境，探究作品的创作背景与思想情感，深入感悟笔墨语言背后的精神内涵与文化意味；另一方面，要让作品具有耐看之质，必先成有内涵之人。因此，更需深耕传统文化素养，广泛涉猎文学、历史、哲学等人文领域的经典著作，厚植人文底蕴，为笔墨注入 “文气”，最终达成技法与文蕴的相生相长。
二、承古融情，树立风格意识
艺术风格是作品在书法史上确立价值的关键，书家在夯实传统基础后，需在创作中主动表达个性：其一，处理好继承与创新的辩证关系，既不否定传统价值，也不盲目跟风，而是结合个人人生经历、性格特质与审美追求，实现传统语言的个性化转化；其二，依据自身心性，注重情感表达的真实性，将对生活、人生的感悟融入创作过程，使作品成为情感的载体，赋予作品生命力；其三，秉持勇于探索的创作态度，在长期实践中打破思维定式，主动“试错”，尝试新的形式语言与笔墨技法，逐步探索出契合自身艺术追求的创作路径。
三、协同发展，提升融合能力
书家需对技巧与风格的关系形成系统性认知，传统观念中“不创新时新自创”的被动风格意识，已难以适应当代书法创作的需求。由于当代书家在毛笔使用的日常性与熟练度层面，与古代书家存在客观差距——古代文化人因其与毛笔如影随形的相处，相对容易在日积月累中提炼出自身艺术特点；而今人的“灵光一现”又往往因他事干扰，未能及时抓住并“固化”为自身风格，因此更需主动追求技巧与风格的有机统一：其一，明确二者的辩证关系，既持续打磨笔墨掌控能力，又注重个性化艺术语言的培育；其二，在创作实践中实现二者的深度融合，使技巧服务于风格表达，避免技巧与风格的脱节；其三，通过常态化的反思与总结，及时发现作品中的不足，调整创作思路与方法，不断提升技巧与风格的融合水平。
四、涵养素养，丰富内涵表达
文化素养是书法创作的源头活水，直接决定作品的内涵深度与气质格调。当代书家在掌握必须具备的各类现代知识以外，尤其需要加强古典文学修养，系统阅读诗词、散文等经典文献，以涵养“文心”。“文心”对于书法家至关重要——如果没有“文心”，我们凭什么说“中国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中的核心”？“文心”不仅能丰富书家的情感体验，还能培养其精准的艺术语言表达能力；同时，书家还需深入理解古人的审美追求与文化精神，拉近与古人的精神距离，在持续的艺术实践中积累创作经验、精进技艺水平，最终让作品成为个人情感与个性的真实流露。
五、拓宽视野，汲取跨界灵感
书家需突破单一艺术门类的局限，广泛涉猎绘画、音乐、舞蹈、棋类等各种艺术形式，从中汲取创作灵感：可将绘画的构图理念转化为书法的章法设计；借鉴音乐的节奏变化强化书法点画的韵律感；参考舞蹈的姿态语言增强点画的灵动性；通过棋盘的变化来体会 “大局观”。总之，通过提升综合审美能力，书家能够更精准地把握技巧与风格的平衡关系，选择契合自身创作需求的技法与表现形式。
六、回归本真，坚守自然书写
书法艺术的本质是“自然书写”，是创作主体内心世界的真实流露。书家需摒弃过度设计与刻意雕琢的创作心态，放下过度的功利性追求，使笔墨随情感自然流淌；在创作中注重点画韵味的锤炼与整体意境的构建，而非单纯追求技巧的完美呈现。当然，有理论家认为，当代人根本回不到古人那种“自然书写”的状态，对此我想说的是，如果因回不去而强行另辟“观念”路径或建立新“法则”，但最后呈现的作品始终是“乍见倾心、细观无味”的状态，其探索似乎也并不见得有多大意义。对于“自然书写”，窃以为可通过日常书写练习，培养自然书写的习惯，不必过于纠结笔画的细节得失，而关注风神，关注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呼应与连贯，营造“一气呵成”的书写节奏更为重要。
“借古生新”是艺术发展的永恒规律，行书创作亦遵循这一逻辑。当代行书艺术的发展，需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拓展新的艺术面貌。求新意识能够打破传统定式的束缚，激发创作灵感，丰富作品的风格形态，但“新意”的追求并非盲目求异，而是需以对传统的尊重与深度理解为前提：即从经典作品中汲取养分，结合当代审美需求与个人艺术感悟进行创造性转化，如此方能创作出兼具时代特色与传统韵味的优秀作品，推动当代行书艺术的健康发展。
作者简介
漆钢，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行书委员会副主任，重庆市文联副主席，重庆市书法家协会主席，中华诗词学会理事，重庆市诗词学会顾问，西南大学兼职教授，四川美术学院客座教授。
（图片由作者供图）
